【排瓜】故人叹
#以前发布在主博→哈哈哈欠°的。 ,脑抽删了,从别人那里转回来,嘤。
#人设出自胖排瓜版《故人叹》pv。
>>>故人叹
雪落在琴弦上,惹不起半点杂音,一身红衣的少年却还是偏头望去,微微上梢的眼角染着点薄红,眉目间无端添了几分可怜。
但他其实不可怜的,只一眼之后便挪开了目光,在飞扬的大雪间有如游鱼般舞着剑,剑尖不时刁钻地破开飘然落下的雪花,他手腕儿微微一个轻颤,那破碎的雪花便如有了生命一般直直又飞向端坐梅树下奏琴的白衣公子。
一瓣儿雪花而已,公子无计较之意,只微微侧过头来看他一眼,唇边勾起一抹清浅笑意。这笑也不知是哪惹了那红衣少年,他鼻息间微不可查地哼了一哼,鸟儿似的飞跃起来,御着长剑削向梅树枝头上开得灿烂的红梅,挽一个漂亮的剑花,将那片完好削下来的梅花送向了公子。琴音戛然而止,白衣公子伸出手,眨眼便将那梅花儿捻在了指尖。
四皇子府的梅花开得最好,红的粉的白的开做一团,灿烂得很,这少年随手一削的这片梅儿就好看得紧,生得粉俏完好,公子捻在手里赏了一会儿,抬头道:“虽娇美,但还是挂在枝头的好看。”
少年扬起笑容,舞着剑,用剑尖在雪地里勾勒出了一朵梅花儿,末了,以剑花收尾,将长剑收入了腰际剑鞘之中,轻功一使,消失在原地,一息之后,出现在公子身侧,双手藏进了袖子里:“地上的梅花可好看?”公子和煦笑着,将手中梅花放在了身前的古琴上,从怀里拿出少年搁在他这儿的羊绒斗篷,倾身过去,披在少年身后,还在他前襟打了个女孩子才喜欢的结儿。他抬眼看了看意气飞扬的少年,应道:“好看。”
少年一头瓜瓤儿似的头发,又着了一身红衣,方披上的斗篷却是白的,此般一瞧,倒跟这枝头上的梅花们一个颜色,红的白的粉的凑合在一起,确实是好看的。
公子这话引来少年一个横睨,但也没多计较,反正从小到大不晓得被这成天鼓捣琴棋书画的人揶揄过多少回了。就着琴声舞了好一会儿剑,少年正是口渴,桌上下人奉来的茶却放了一会儿了,估摸着也凉了,他有些抱怨:“这家伙做什么去了,怎的还不来。”
公子坐直了身体,顺着他的视线扫了一眼汉白玉桌上的茶,对立身于不远处的小太监使了个眼色,那小太监急忙躬身离开,没多会儿回来,手里又端了一盏新茶。公子伸手探了探,温度恰好,也就顺势端起来,递到少年手心里,等对方解了渴,才训道:“万不可再称家伙,那是皇子。”
少年哼声:“这么多年都是这样叫过来的,怎么这会儿了却要改口?”
“哈哈哈,可不是么,这么多年都是这样叫过来的,臭小子要是真改了口,我倒是不自在了。”院门口传来熟悉的笑声,两人拾目看去,只见一身姿挺拔,面容俊朗的青年大步走了过来,手里,还拎着一壶酒。
二人起身迎他,他上下打量着这两人,近了之后,将酒壶搁在桌上,伸出双手,一人一只,轻轻拂去了他们发梢肩头的雪:“怎么在这院子里候着,多冷。六福,”四皇子头也不回地叫着亦步亦趋跟在自己身后的四皇子府总管公公,“背些吃食到亭子里去,今日,同这两兄弟就着这大雪好好喝一杯。”
少年嗤笑:“你这不也是不怕冷。”
四皇子又拎起酒壶,搁在二人面前晃悠晃悠一番,弄出伶仃响声,笑道:“君莫笑,酒三三的珍藏,一口下去,整个人都热乎了。”
这君莫笑是酒仙酒三三最得意的酒酿,便是当今圣上也未曾得喝几回。自幼玩在一起的兄弟三人在四皇子府的亭子里就着风雪与急急送来的青瓜小菜儿分享一壶酒,虽然酒少喝得不痛快,却也兴致昂昂,高兴得紧。
杯酒下肚,果然整个身子都热乎起来。
这酒劲儿大,酒一上头,少年起身便要给两位兄弟舞剑,公子笑说方才看过了,他就眯着眼睛看向公子,凝了一会儿,才慢悠悠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说:“刚才那是花把势,我爹说了,真要上了战场,这些架势可没甚用处,我给你演个好看的。”
四皇子不乐意了:“怎就成给他演了?”
少年挥挥手:“小点儿声儿小点儿声,这么大年岁了还玩什么狂狷呢。”说着,他跃出亭台,亭子里的二人还未看清他跃出的动作呢,他就已经抽出了剑,微微酒醉,气势却比先前梅下舞剑时,高出了许多。他的剑变得刁钻又杀气满满,剑气甚至在亭台的大红柱子上划了一道深深的剑痕。
“好,好!”四皇子拍掌叫好,一边看,一边往嘴巴里送着做得简单匆促,可味道极好的小青瓜,时不时地,还酌上一口小酒。
白衣公子坐在他身侧,却只是端端坐好,没有动筷,也未曾动杯,眼睛就这么看着风雪里的少年。这目光如有实质,少年感应到了,停了下动作,剑尖一提,直指坐得端方的白衣公子:“来,给我奏个曲儿。”
公子笑:“奏个什么曲目?”
“你瞧我这剑耍得气势恢宏势如破竹的,给小爷来个有气势的?刚才你弹的那曲子也忒软绵了。”
垂下眉眼低笑了一声,公子挥手让人把他的琴送过来,坐到一边去:“给你奏一曲醉卧沙场?”
少年扬起头,意气风发:“正配。”
四皇子坐在桌边饮着酒,一会儿看看耍剑的红衣少年,一会儿看看奏琴的白衣公子,低低笑出声来。
而那白衣公子,双手拨着琴弦,眼睛却不迟半分地跟着少年,细细地凝着,把他的一举一动,都看得清清楚楚,把他的一回眸一拾目一抹浅淡得几不可见的笑意,甚至衣袂在空中的划动痕迹,都印进了心底。
>
>
噼啪。
油灯一声轻啪,惊醒了支着额头坐在桌案前的布衣公子。他方睁开眼睛,一直守在一旁的随侍就靠了过来,递上一盏新添的茶:“爷……请您歇息吧。”
不见了漫天飞雪也不见了一双旧人,他眼里有一瞬间的蒙昧,但一息之后就消失不见。他接过茶盏,端起喝了一口,笑说:“真要我休息,怎么还端了茶来。”
随侍苦着眉头:“这不是知道您不听奴才劝么……您都多久没有好好休息了?要是给少将军知道了,又得追着奴才打打骂骂了。”“在其位谋其事,”他叹一口气,“这势头……还怎么睡得着。”
随侍闭嘴不言。朝堂上的事,断不是他一个小小侍从能多语的,他家丞相日理万机,平日里与朝中大臣及齐燕使者斗智斗勇已经够累了,他不想主子回了丞相府还听他叨念些有的没的。他知道什么话题能让主子稍微放松一些,躬身站在一旁,低眉顺眼:“方才爷睡着之后,嘴角都是带着笑的。”
愣了一下,丞相说:“啊,梦见少将军和陛下了。”
陛下是谈不得的,随侍便拣着少将军说:“少将军在兰城守了两年,想是再过一阵子便能送来好消息了吧。”
丞相面色微顿,又听随侍夸赞道:“少将军最是聪明,能文能武,又自幼受老将军教导,听闻他兵书看得最多,最会行军布阵,当年太学里面被先皇夸赞……呃。”自知失言,随侍心里一咯噔,毫不犹豫地屈膝跪在地上,“奴才失言,请相爷责罚。”
“……”丞相闭了闭眼睛,挥手,“先下去吧。”
“……谢相爷。”
随侍出了书房,丞相把手中茶盏搁下,取过放在桌案上的一封奏折。
这奏折,是前些天送到皇宫的,皇上看了一下,就差人给他送到丞相府来了,说是不用再还回去。这是来自兰城的奏折,是曾经意气风发的小少年,如今沉着冷静的少将军亲笔写的,上头简单陈述了一下兰城和苍兰关附近的形式,说是形势不错,估计再过一阵子就能将齐燕赶出苍兰关,守好了这一关,多少能让大魏喘上一口气。
奏折的最后,道了一句“臣下安好,君勿挂念,且向丞相大人道一声,思之念之”,末处,还绘了一枚瓜瓤儿色的梅花。
思之念之。
丞相微微一笑,指尖在那朵梅花上轻轻摩挲几下,最终,将这封奏折与这两年来从兰城送来的几封书信一道,封藏进了书房暗格之内。
那人是在两年前离开京城赶往兰城的。
那会儿,先帝驾崩,四皇子奉旨登基不久,因战事持续了多年且无好转之意,臣子们要么贪生怕死悄悄逃离了京城,要么野心勃勃想在新皇登基之际动些手脚,年老体衰的丞相便是逃离京城的人之一,原以为自己无缘皇位便不曾在朝中结党的的四皇子孤立无援,他便应了少时好友的恳请,做了他的丞相,顶着压力,艰难地辅佐着。
就是那时,在兰城守关的老将军……那人的父亲,在战场上丢了性命,兄长也被敌国俘了去,因年岁不大而没来得及参军的人叩跪在玄明殿上,请求新皇赐他兵符,命他带兵守兰城,守苍兰关。
一去,就去了两年。
苍兰关形势太过复杂,老将军带着大儿子且在那里逗留了几年,何况那第一次进军营、做主帅的小子。两年,如今明确告知有驱出敌人的意思……也是,不负皇命了。
得了喘息的机会,那人想必是要回京一趟的,届时,就可以再见他了。
丞相又想起那句思之念之,嘴角忍不住地勾了起来,疲惫的身体都似充注了力量,竟不觉有多疲乏了。他拿起皇宫送来的奏折,一封封批阅,能做主的便批示下去,权限之外的,只等再送回宫,由皇上亲自处理。
虽然过了两年,但朝中局势仍然没有稳定下来,反而因为新皇所控实权不多的关系,导致朝中各方关系错综复杂,乱作一团,好在他与皇上力挽狂澜,没有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逐渐收回了一些权力——稳定一个朝廷,毕竟不是简单的事情。
来自全国各地的奏折堆了他一书案,他一封接一封地看,直到天色半明,随侍打着呵欠进入书房,见他仍坐在书案前,扑通跪在地上:“爷,求您听奴才一句,身体要紧,您需要休……”
“是不是该去上朝了?”
随侍不忍:“相爷……”
丞相搁下奏折,指了指左边的一堆:“那就准备准备,入宫吧,这一堆今天给陛下送去。”他站起身,眼前却忽地漆黑一片,身体也突然乏力,他下意识地撑在桌上,却不小心打翻了砚台,冰凉的墨汁钻入指缝,有些痒。
忙过来搀他,他摆摆手,闭上眼睛摇了摇头,再睁眼,眼睛就清明了。“无碍,”他挺直了身躯,缓缓走出书房,“进宫吧。”
>
>
朝堂之上,人心惶惶。
先帝暴戾,乱兴土木翻新皇陵,单凭喜好便耗费大量人力物力挖运河,加重税收,当时整个朝廷都是他的一言堂,无人敢摒其意。那会儿丞相还是个孩子,在太学跟小少年、四皇子混迹在一起,只偶然听人说过那会儿上朝的时候,大臣们都非常郁郁,而今,战事拖延太久,除却西北的苍兰关,还有北边的莽族来犯,东南沿海倭寇频扰,江南那边近两年又灾患连连,大魏上下人心不定,这朝堂之上,自然也太平不到哪里去。
丞相来得稍晚,错过了一干臣子聚在玄明殿外交换情报打太极的时间,但他并不介意,或者说他本就视这些东西如粪土,若不是身负国家重责,他倒是甘心和小少年、和四皇子一起,流连在如画江山里。
……可惜不能。
江山如画,若改了姓……若江山改了姓,他们这些出身朝堂的人,又怎么安身立命。若他族犯入中原,侵扰了百姓,这天下百姓又当如何安身立命?高堂改名换姓不影响百姓生活?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谁又能保证,外族人不欺他汉族百姓?
为自己,为百姓,他们都不能逃离。
丞相静默站在自己的位置,没多会儿,一身龙袍的年轻帝王就沉步踏入了玄明殿,一步一步走向龙椅,端正坐好,眉目轻挤:“……上朝。”
朝廷之上,百官同时跪下,伏低平日里高高扬起的头颅:“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日复一日的开头,日复一日的朝堂之争,日复一日的等待——等来的到底是云开见日还是国破家亡……没人知晓。
丞相低垂着眼眉,听户部与吏部争个没完,感受到了一束熟悉的注视。他抬头,就见高坐龙椅上的男人皱着眉,凝着自己。他悄悄对这九五至尊笑了笑,瞧见对方眉头轻解,在心底叹了口气。
好赖,那龙椅上的人打发了两位大人,刚刚得以喘气,就见闲亲王福了福身,说:“臣有事启奏。”
皇帝眼底冰寒,悄然握紧坐下龙椅上的软垫:“……奏。”
“少将军镇守苍兰关,至今未有准确的好消息传来,如今各方事急,臣斗胆恳请皇上,暂缓苍兰战事,同齐燕谈和……”
“啪。”
百官悄悄抬头看去,见皇帝生生捏碎了置于手边的茶盏,心底齐齐一惊,忙跪下来:“皇上——”
“叫太医。”丞相波澜不惊地吩咐着急忙靠近皇帝的总管,陪了这位陛下十多年的六福公公。
“谈和?!”九五至尊缓缓站起身,手指指向那没有跪下的闲亲王,“朕,这大魏,拿什么去谈和?拿百姓的血汗百姓的命么,还是拿你闲亲王的封地?!”
闲亲王直视那盛怒中的皇帝。面上一派云淡风轻:“那皇上又拿什么再去支援战事?如今国库亏空,那少将军偏生是个没本事的,小小一个苍兰关都守不住,陛下不愿讲和,不若换位将军……”
“闲亲王,”截断那人未竟的话,丞相面无表情地看过去,在对上对方的视线之后,他居然笑了一下,“换你闲亲王的人去?”
闲亲王一惊:“……丞相什么意思。”
“把你的兵,撤到梁城去,再来谈其他。”
“丞相这是什么意思?!”
丞相不再理他,只抬首望着那孤独站在高台之上的人。那人的目光与他相撞,下一息,就挪开了。
“把你藏在京城的兵,退到梁城去,”那人沉声说着,从高台上丢下一枚兵符,“不然,这兵符下次就不还你了,再触天威,当……图谋篡位论处。”
下了朝,丞相照旧在玄明殿殿门口站了一会儿。
玄明殿地势高,殿外阶梯百级,加之皇宫位处城中高地,若非玄明宫前方几座宫楼挡住,站在这个位置,是可以将大半个京城,收入眼中的。
此处风大,风吹鼓着他玄紫色的官服,锦缎在风中咧咧作响,竟有些肃杀之意。
这样的风,想来,塞外的少将军是感受得最多的。或许,那里的风要更加喧嚣狂躁一些,也不知道那人以前粉白的皮肤有没有被吹得皴裂,吹得干黄……那家伙自幼爱漂亮,应该是没有的吧。
以前,那小少年爱洗澡,除却休沐之外,也得隔天儿隔天儿的洗一洗身子,容不得身上有半点污垢,年岁小,未来得及长开的脸粉嫩白净,经常穿着一身红衣四处溜达,整个京城的人都知道,老将军的小儿子是个漂亮的小少年。
这小少年长得漂亮,性子却与柔弱之类的词无关,剑不离身,谁惹了他,他提剑就能把人裤腰带给削了,更甚,会把该死的恶人的脑袋给削下来,丢到官府门口去。
丞相想到那人,心底就软了不少,但该有的防备也没有丢掉。听到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他回身,见六福走过来,对他福了福身子:“丞相大人,陛下召见。”
皇帝在批阅奏折,见他到来,丢开手中的折子,伸手捏了捏额心。六福把人领回来就关门出去,安生守立在门外,丞相走近上去:“手给我瞧瞧。”
皇帝伸出被碎瓷片划破的手。上面缠了绷带,看不出个好赖来,于是他开口解释:“小伤,割得不深,过几天就能痊愈。”
丞相在那绷带上面挠了一下,皇帝轻嘶了一声。丞相笑笑:“怎能骗得了我。”
皇帝往旁边挪了个位置,让他坐到自己身边,自己却支着脑袋靠在书案上:“你气色不太好,听说你最近休息得不够?”
“您呢?”
两个字的反问便把皇帝的所有劝告堵了回去。他悻悻然。接手了一个烂摊子似的江山,两人早就不知道何为好好休息了,如今都知道了前些日子苍兰关来的喜报,心下放松了许多,皇帝指了指隔壁小间儿:“进去休息会儿。”
“一起?”
皇帝扬唇:“嗯。”
小间儿是专程安置给陛下休息的,设着一个宽大柔软的卧榻,中间摆着矮几,矮几上放着些点心。一早就来早朝了,两人都没吃东西,此时就你一块我一块分食着吃了下去。垫了垫腹,便一人一半占据了卧榻,准备稍微休息一下。
“朕,也就同你在一块儿能放松些了。”皇帝迷着眼睛说。
“臣的荣幸。”
“臭小鬼在的话……”
丞相闭上眼睛。
那人在的话,他纵再苦再累,也觉甘心。
九五至尊,肯定也同他一般想。
“可想他?”皇帝问。
丞相唇角微勾:“日日,思之念之。”
“呵呵,”帝王低笑,“快要回来了。”
“嗯,”他重复,“快要回来了。”
>
>
八月十五月儿圆。
为了安抚人心,宫内设了一场并不奢侈的家宴,皇帝从来都很看重丞相大人,因此,对于这位大人出现在此并位极皇帝身侧,根本无人奇怪。
连轴转了许久,今晚得以喘息,家宴之上,大家没有再谈及国家谈及战乱谈及江南水患谈及倭寇,就只是在一起喝喝小酒,谈谈御厨的好手艺,赏赏月亮。
矮矮的案上,放着一株茱萸。
缨红的果子娇小玲珑,可爱得紧,丞相无心听宴上宫妃们说些当听不当听的东西,便低头玩弄着手里小小的茱萸。这小东西别人案上没有,就他这里摆了一株,聪慧如他,一下子就明白了帝王的意思,笑了笑,把这份感激放在心底。
一直立于皇帝身侧的六福不知何时离开了一下,丞相没注意到他的离开,却注意到他的回来——这位总管公公,面色很是难看。六福弯腰,在皇帝耳畔说了什么,那男人忽地,就站了起来,侧过头,神情难测地看着六福。
六福低下头,跪在帝王脚边,呈上了手中一块白色的帛锦。
帝王许久没有动作。就这么站着。他不动,宴上的人便纷纷熄了声音,忐忑地望着他。
结果帝王只是叫了一声丞相的名字。
丞相抬眼看他,他看也不看那块帛锦,抓起来握在手心里,握得死紧,似是要将那块锦布捏碎在手心。
帝王又叫了他的名字。
丞相应声。
帝王又叫。
丞相站起身,望着自己两步开外的男人。先前他坐着,没有看清男人的表情,此刻站起来,他就把对方的表情看得清清楚楚——
他在哭。
帝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眼泪却顺着面颊流下,最终,滴落在男人的鞋尖。
丞相有些胆怯地低下头,看了看那块帛锦,最终,还是伸出手,试图从捏得死紧的帝王手中拿出来瞧瞧。帝王没有任何反抗地松了手。
他面无表情地将帛锦打开,看见上头血红的字迹,和血红的,一朵梅。
曾拟伴君一生休,奈何狼烟稠。
“少将军……是在苍兰关城楼上自刎的,”六福声音颤抖,“军中有人勾结外敌,城门被破,兰城失守,敌……敌军在兰城烧杀掳掠,兰城的人……少,少将军被俘,不愿苟且偷生,只说,要以死赎罪……”
丞相喉间腥甜。
他咽下逼至喉头的血,朝帝王拱手,转身,离开这皇宫。
>
>
八月十五,月儿圆。
京城未受多大影响,照样热热闹闹地过中秋。
丞相顺着人潮走过庙会,走到护城河边,看到有人在放花灯。一盏一盏花灯散落在水里,飘飘荡荡,明明灭灭,顺着河流飘向未知的远方。
“你在上面写上爹娘和我的名字,可以保平安的……”
丞相侧头看去。一个小哥哥正拽着一脸天真无邪的妹妹,拾掇对方在花灯上写下他的名字。这种事,他以前也做过。
他也拾掇小少年在花灯上写下他的名字,小少年总是会写很多人,爹娘的,兄长的,四皇子的,还有丞相的。丞相希望自己的名字出现在单独的一盏花灯上,小少年说要交换,他便在很多花灯上写下小少年的名字,每一盏写一个。
愿他一生平安喜乐。
愿他一生无痛无灾。
愿他一生顺遂安康。
若有灾有害,净可冲他来。
可平安喜乐呢?
可无痛无灾呢?
可顺遂安康呢?
丞相有些迷茫,他后退着离开这个地方,这个充满了谎言的地方——
骗子。
骗子骗子。
都是骗子。
>
>
你说过,你就快要回来的。
>
>
丞相是被冻醒的。
夜里走着走着不知走到了何处,心血一口一口往外涌,涌得累了,他便随意找了堵墙靠好,靠着靠着,便昏睡了过去。
此时天色迷蒙,将将有些泛白,算算时间,还有一会儿就是早朝的时间了。
他缓缓地朝着丞相府走去,守门人听见敲门声,骂骂咧咧地开了门,一见门口站着自家相爷,且相爷前襟都是血,吓了一跳,急忙上前搀扶。丞相面无表情地挥退了人,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只来得及换身衣裳,就离开丞相府,乘着马车赶往皇宫。
高堂,明镜,悲白发。
龙椅上的人,竟然一夜之间,白了头。
他低声道了句上朝,却只有丞相一人跪下,高呼万岁。
觉出不对的丞相抬起头,却见高堂上的人无悲无喜地看着自己,他扭头看身侧的同仁们,不经意间,脖颈上被人架上了一柄剑。
“丞相大人,”闲亲王低低地笑,“朕敬你聪慧,不知你是否愿意……”
“陛下,”丞相望着高堂之上的旧友,低笑着,像昨晚对方叫他的名字一样,叫了他的名字,“旧日亭头三尺雪,剑一道,酒一壶,琴一曲,可足慰终身?”
>
>
宫墙高搭。
这座皇宫的城墙,定比苍兰关的城楼要高许多丈,所有人都以为里面安生,以为里面繁华,想要往里面挤,却不知这高得可怕的城墙,围困了多少自由,多少梦。
丞相站在城墙顶,俯瞰着脚下偌大的、繁华的、不知今夕何夕的……京城。
中秋的热闹还没过去,丞相总觉得,自己遥遥听见了一些幼童的儿歌,儿歌幼稚可爱,他从小饱读诗书,没有玩过寻常人家小孩玩的东西,包括儿歌,那会儿,还被小小的、小小的将军大人家的幺子狠狠嘲笑过。
小小的孩子有着瓜瓤儿一样的头发,长得精致又漂亮,小小年纪就趾高气扬,等到混熟了才知道,那其实也是个爱哭鬼,是被宠大的小孩儿,没糖吃会哭,有布偶会笑,大了些就剑不离身,拿着柄小木剑戳戳这里戳戳那里,捣捣蚂蚁窝,或是欺负年岁更小的孩子。
“你脸色真差。”盘腿坐在一边的,是被夺了皇位的男人。
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可惜,一头没有束起的霜发在城楼顶喧嚣的风里,胡乱地飘荡着。他把怀里的两枚小小玉杯拿出来,再从旁拎过一个酒壶,语气淡然地说:“这是闲亲王那家伙给的酒。”
丞相了然,任由大风吹鼓自己的衣袍,只偏头看着坐在地上全无形象的男人。
男人往玉杯里斟酒,清澈的酒液哒哒落进杯里。他只斟了一杯,便将酒壶放在一边。举起玉杯嗅嗅,笑道:“君莫笑。”
男人穿着玄色的袍子,袖里鼓进了风,他甩手震开,起身走到丞相身边,看了看脚底下的京城:“城,倒是座好城。”
丞相点头,应声。
“国,也是个好国。”
丞相看他。
“可惜,君王无能,我父皇实在暴虐,我又心不在江山,刚刚坐上皇位这个,又是个短视的……”
“你已经足够努力了。”
男人笑笑:“你说这江山最后会怎样?”
丞相摇头。
他没有把话说清,可男人不笨,他举起酒杯哈哈大笑,抬头仰视苍空:“君王!”
他高声呼喊,顿顿地笑叹:“君、王、无、能!”
“是君王对不住这天下这江山对不住黎民百姓!”
“父皇!朕!还有那合外敌夺这江山的……”
笑了个够,他双手捧起手中酒杯,送到嘴边,一仰头,就干了个干净。
“谢天下尊我辈为皇——”
“也恳请天下……”
“恕君王愚钝!”
“愚钝!”
男人后退几步,猛地一弯双膝,跪在地上,对着这京城,这江山,狠狠叩下头去,一下一下地,叩谢天下,在青石板上叩出一片猩红:“……恳请天下……恕……君王之愚……”
风继续吹。
叩首在地的男人,却再也没能直起身来。
>
>
丞相慢慢坐到男人身边,盘起腿来。
他伸手拿过另一只小小的玉杯,拎过那个精致的酒壶,放在耳边晃悠晃悠一番,弄出伶仃响声。
旧日亭头三尺雪,剑一道,酒一壶,琴一曲,可足慰终身?
丞相笑了笑,斟一杯酒,送至唇边。
“可足慰终身……?”
“……足矣……”
“……足矣。”
[完结。]
之前放在主博的,脑子一抽就删掉了,幸好从别人那里转回来了,掩面。